新都侯禮賢下士，樓戶早有耳聞。此次親自迎接也不意外。只是一路進了堂室，只見寥寥數人左右陪襯，不見有官兵把手。於是問道：“侯爺封邑萬戶，一方諸侯。如何戒備如此松懈。當下亂世，盜賊不斷，不怕有所驚擾？”

新都侯微微一笑，道：“民因饑而盜，實出無奈。本王雖封萬戶侯，家有千金。然都已散去。只留些家用。至於官兵，留著維護治安足矣。多養廢民之才，不足取。”

樓戶深揖道：“侯爺果然宅心仁厚，當世聖人。但不聞景帝之時尚有七國之亂，武帝之時，獨尊儒術以化萬民，然尤有戎狄之尤。昭宣之時，霍光攝政尤有諸侯之亂。如今，侯爺作為當今之召公，受讒身退，隨遠離朝堂。但丁傅外戚必定要除之後快，所以，大王你不得不防。”

新都侯點頭道：“樓兄言之有理。然莽眇眇之身，又賴上天眷顧，得以輔佐二帝，自問莽一向以聖人為師，與人不敢有得罪之處。丁、傅二外戚縱然有殺我之心，也無滅我之借口。況且，我乞骸骨就國，減兵散財，也是為了讓朝廷放心，我無起兵謀反之意。聖人說，大軍之後，必有兇年。我雖無起兵之意，但外戚有放我之心，為免生靈塗炭。寧損我一身而全天下，如此，有何不可？”

樓戶點頭道：“侯爺所言，令樓某茅塞頓開。還請受樓戶一拜。”說完，又深揖一下。

新都侯置酒招待，問樓戶：“樓兄向來繁忙，此次逐日而來，想必有事相商？”

樓戶道：“我聽說，堯作為聖人，也有丹朱這樣的不孝子。景帝十四子，賢與不肖各不相同。而王爺有四子，雖都有賢才，但其人非聖賢，豈能無過？”

新都侯道：“願聞其詳。”

“我早上在河邊撿到一個昏迷的小孩，其名字叫陳述，他說他十三歲的姐姐在二王子獲的府上作婢女，昨日因為犯了錯誤而被處死。求戶幫忙將屍體運回家跟其父母安葬。我可憐孩子一片誠心，於是就答應幫他要屍首了。而小侯爺似乎不願意。我知道您是王獲之父，父子情深，還望您去說一句。賞賜罪婢草席一張，令其與其父母陰間團聚吧！”

“詩有’葛覃’，父母子女，天倫相聚，理所當然。樓兄盡請放心，此事實乃莽教子無方。還望樓兄今夜留宿，莽乃就國自守，對能人異士之業甚有興趣，得知兄少時學醫，之後覆學詩書禮樂，兼學劍術，真乃當世奇人，莽願與樓兄秉燭夜談，不知可否？”

“侯爺過獎，臣乃一介布衣。於歧黃，並無家父皮毛。於詩書禮樂，更是半途而廢。劍術，也不過一人敵而已。大王不嫌棄，此時也已月黑風高，但留無妨。”

新都侯王莽，兩年前乞骸骨就國。如今正守在家中。正百無聊賴之際，恰逢樓戶來訪，自是高興。吩咐下人備酒上菜，二人談詩論道，甚是歡喜。談話中，樓戶盡量不談起王獲之事，以免王莽不高興。王莽似乎也已經將此事忘記了似的，只講些當年輔佐二帝時所發生的事情。深嘆如今禮崩樂壞，天災連年，雖聖人之道又不能行，非聖人之道不能拯救蒼生。

然而，樓戶並不是嚴格的讀書人。只聽王莽講著他的理想。自己的心卻飄到了窗外。在王莽平穩的聲音中，樓戶聽到了“呼”地一聲，接著，“啪”，什麽東西落了地。緊接著就是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靠近。

“嗖，嗖”忽然，聲音停了下來。樓戶知道，一定是有人闖了進來。而且是兩個人。此時的王莽，仍然激動而帶憂傷地說著自己的理想，時常還帶著某種無奈的嘆息。樓戶輕輕擡手，道：“侯爺愛民如子，怎奈天命如此，雖聖人再世，仍不能感化萬民。豈不知當初元帝深責宣帝法度過嚴，宣帝反倒說亂世者元帝？自古明君都是霸王之道儒家思想雜之，非一家所能解決所有問題也！”

王莽點頭道：“然而，聖賢之道在三皇五帝仍然盛行。如今世風日下，禮崩樂壞，我相信仍然可以用聖賢之道來拯救萬民。”

樓戶知道王莽的聖賢之意已決。正如其好友劉歆一樣。於是不多做鑒別。而此時門外的兩個人也已經聽了許久。就從桌子上拿了一根筷子，起身，靠著門後，輕輕拉開門道：“朋友，來了許久，何不進來小敘？”

兩個人影一閃而入，樓戶眼見一道寒光往王莽飛去。便飛出筷子，只聽地“當”一聲，寒光落地。卻也見一串血柱飛到墻壁。“咚”，一個人頭落了地。

樓戶放眼看去。卻見王莽已經退到了席邊。一個人頭正落在桌子上，沒頭的屍體則躺在了一邊。手裏扔握著劍，一根筷子已經斷成三截，有一截已插入了墻壁。而王莽身邊，站著一個黑衣人。手裏也握著一把劍，劍身仍滴滴淌著血。

樓戶看著刺客。擡手從頭山摘下兩枚簪子。刺客此時卻放下刀。對著樓戶說道：“樓爺好身手，真有當年李廣劍入石壁的功力。佩服。”

樓戶道：“過獎。可惜在下筷子仍不能保護侯爺。若不是壯士一劍斷頭，此時身首分離的恐怕是侯爺了。”

王莽此時卻異常鎮靜。對著刺客作揖道：“我聽說古時候有個劍士叫蓋聶。劍術舉世無雙。閣下莫非是蓋聶傳人？”

刺客道：“在下相間鄙人，自小愛好學劍而已。此次前來，乃是奉此人之命來殺一人，卻不知要殺的人是王莽。還望恕罪。”

王莽道：“但不知閣下姓什名誰，又是何人拍你來殺我？”

刺客道：“賤名微不足道。我只知道，殺國之賢良，猶殺天下無辜百姓。我不忍為之。”

樓戶道：“壯士果真人，劍術成就非凡。既然無殺侯爺之意。不如且坐詳談？”

刺客道：“不必，我二人此次前來，是奉命殺侯爺。如今，我若殺了國之賢良，是為不忠。不殺亦是不忠，對雇主來說還是為不信。而此人正是我至交，我殺了他，是為不義。試問如此不忠不信不義之人，又如何有臉面繼續活下去？況且，我此次刺殺失敗，回去一樣會遭受懲罰，以後也還會有人來刺殺大王。”

王莽道：“要殺我的，可是傅、丁？”

刺客道：“此事，在下實不知情。都是在下朋友聯系。如今他已先我而去。我也無顏再活。”於是飛身撲向樓戶。

樓戶知道刺客並無惡意。遂側身躲開。

只聽得刺客大叫一聲，“樓戶殺我！”便以頭觸柱而亡。

樓戶和王莽此時都楞在了一旁。

樓戶道：“此真義士。”

隨著刺客的大叫。此時已經驚動了府裏所有人。官兵們聞聲而來。只見兩具黑衣屍體躺在地上。齊跪下請求侯爺恕罪。

王莽示意平身之後。吩咐好好安葬兩具屍體。

“真義士。生前為好友，死後並穴而葬吧！”吩咐人把身首分離的屍體用布包好。兩具屍體擡了出去。一夜無話。

次日，新都城街道一片祥和。陽光依舊燦爛。樓戶早就起床舞了會兒拳，正打算等待跟王莽告辭。

傭人伺候著吃完早茶。等了許久仍不見王莽過來。於是問了傭人王莽去向。傭人回答：“大王和夫人一早就起來，往獲侯爺府中去了。吩咐在下告訴樓爺，如果樓爺問起，就叫您先行回家。待大王處理好事情，會親自登門道謝。”

樓戶離開新都侯府，並沒有回家。而是往王獲侯府行去。一路走著，太陽開始陰了下去。狂風驟起，黃沙漫天。路兩旁種著各種作物，長勢良好。然而，狂沙即將起來，又將會有許多作物被淹沒在沙子裏。農夫們此時正在田裏強收即將成熟的瓜菜。幾乎每一場狂沙刮起，農夫就要忍痛提早收成。只留一些細小的，任狂沙摧殘。

自高祖以來，天災偶有發生。直至宣帝末開始，地震狂風，洪水蝗禍加劇。既然有天災，就要賑災，存在賑災，難免有人禍。終然皇帝每每有罪己詔，但仍不能緩解百姓饑荒。仍然時常實現局部地區的人相食的情況。

樓戶看著狂風起，心中一種惆悵也就油然而生。不禁地加快了腳步，往王獲家中走去。

風幾乎迷了眼睛。所幸樓戶的馬是好馬，而樓戶也練地一身好功夫。終於在狂沙中趕到王獲府。

此時，王獲府的大門卻是敞開著。裏面傳來一陣廝殺聲。樓戶下了馬，疾步闖進去。雖然在黃沙中，但昨日來過一次侯府。樓戶很快便到裏面。只見裏面橫七豎八地躺了許多屍體，血水經了沙子的覆蓋，顯得有些模糊。屋子裏面的們卻緊閉著，仍然傳出兵器交接的聲音。

樓戶飛身推門，狂風順著樓戶的一股掌勁。門“啪”地被拍出一個大洞，剩下的角落也順勢掉落，被吹進屋子。

只見裏面一個年輕人正揮著雙刀仔跟兩個蒙面漢子惡鬥。年輕人正是王獲，胸口已經砍出兩道血來。而王獲的身後，則是王莽和一個中年婦人，衣著簡短，裙子不過膝，似是傭人裝扮。左右側，則瑟縮著幾個婦人，驚恐地看著王獲。

樓戶見如此，從地上的屍體邊撿起一把刀來。迅速沖向兩個蒙面漢子，“呼”地一刀，右邊的漢子雙腿平膝蓋齊斷。只聽斷腿的漢子“啊”地一聲倒地翻滾。刀也扔到了一邊。

王獲少了一個對手，精神為之一振。雙刀招式驟變，在樓戶再次出手前，疾風驟雨般，漢子的兩側脖子湧出血柱，漢子躺下時，兩邊的鎖骨上各插著一把刀。而剛才被樓戶砍斷雙腿的漢子，也已經沒有了呻吟聲。

此時的王獲已經站立不住。緩緩地坐在地上。中年婦女撲上前來，哭道：“獲兒，你沒事吧？”王莽也上前，低頭道：“都是父王連累了你。害你受如此嚴重的傷。”此時的王獲靠在中年婦女的懷裏，而中年婦女的衣服卻漸漸的紅了起來。

中年婦女見了王獲受傷。痛不欲生地哀求道：“救命，救命，快，快叫醫士！”此時，邊上圍觀的驚恐婦女中有一人沖上前來，叫道：“醫士剛才已經跟刺客們戰死。我這就出去尋找。”

“外面黃沙漫天，你一弱女子，去哪裏找醫士去？”王莽道，“眼前這位樓爺倒是個聖手。快快請樓爺看看獲兒。”

樓戶走上前去。只見王獲身背數十創。尤其是背上，深深地背砍開兩個口子，可以透過肋骨看見裏面肺在運動。這種情況，很快便會血氣胸而亡，但不知是什麽使他堅持到現在。

樓戶撕開王獲的衣服，扯成數條帶子。將被砍開的傷口緊緊地紮起來。如此雖然能在外面止住血，可是阻止不了裏面繼續在出血。樓戶搖搖頭道：“小侯爺受傷過重，雙肺雖然已經封閉，但裏面的繼續出血仍然會讓他窒息。雖扁鵲倉公也無能為力。”

此時，中年婦人又沖上來抱住王獲，狂呼道：“樓爺救命！”，眾女也開始在邊上抽噎著。王莽則是無聲的看著王獲。

王獲的臉，此時蒼白無色。聲音微弱。強顏歡笑著說：“母親，獲兒沒事，請不要太過傷心。”王獲對著王莽道：“父親，您教訓兒臣教訓的是。人命本無貴賤，兒又如何能輕易奪取一個無辜之人人的性命呢？兒如今已經感覺到了生命的可貴，死亡的空虛。她雖是奴婢，但並無犯錯，是兒臣一念之私，雖萬死不辭。原本想於其弟身上予以補救，如今看似要拜托父王了了。”說著，聲音有點開始費力，雙唇卻由慘白開始泛些出紫色來。

王莽知道王獲的氣數將盡。握住王獲的手道：“是為父害了你，婢女命貴，我兒命一樣尊貴。為父不願意獲兒離我而去。”

王獲微微地道：“父親當世聖賢，兒臣能為父親一戰而亡。甚幸，只是丁、傅陰狠，還望父親多加小心。”說著，王獲再也沒有力氣繼續說下去，嘴唇越發地青紫。呼吸短促，雙眼看著王莽。躺在中年婦女懷裏，漸漸地，雙手從王莽手裏軟了下去。

中年婦女此時泣不成聲。而適才沖過來的女子也撲在王獲身上，不知何時也已經斷了氣。中年婦女含著眼淚道：“昭姬從來多病，不想在此時隨獲兒而去。”說罷老淚縱橫。

而此時的王莽，雙目凝視著屋頂。樓戶走上前去，道：“這些刺客，明知侯爺海內賢才，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刺殺侯爺。看來王爺日後將會遇到更多麻煩。”

王莽道：“日前聞皇上上書給丁太後，說非王莽輔政不做皇帝。而朝野儒生也數百次上書叫莽輔政。莽雖然已經避開朝廷，然而，皇上和諸儒的盛情，卻更加加劇丁、傅的殺機。現在，丁、傅一族非殺莽不可。莽也只有回到皇帝身邊方的安全了。”

樓戶道：“這麽說，侯爺是要回京述職了？”

王莽道：“既然在野不得安寧，回去也罷。待善後好獲兒之後，莽便去找太皇太後和皇上。”

樓戶道：“丁、傅畢竟是皇上的外戚，支屬眾多。而今又發生此等刺殺事情。如若大王將此時對峙於皇上前。未免令皇上難堪。如果侯爺不提及此事，相信丁、傅也不會狗急跳墻。”

王莽道：“樓兄說地是。”轉身跟中年婦女說道：“獲兒此前已對殺婢女一事誠心悔過。而刺客猥瑣，我王莽不想讓他玷汙獲兒的名聲。出去以後，就說獲兒是因悔罪自殺。也讓王莽背一個不近人情的罵名吧！”

樓戶作揖道：“侯爺所議極是。但不知目下還有沒有用的著樓戶的地方？”

“婢女的屍體已經包好，就在大堂。樓兄可以自取了去。恕在下悲痛，獲兒也已用生命悔過，恕在下改日再登門道歉了。”

外面的大風停了下來。大堂裏覆蓋了厚厚的一層泥沙。樓戶就著泥沙去尋找婢女的屍體。此時，從耳房走出一個丫鬟，手裏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兒。步履不急不慢地王莽雖在的房間。

只見丫鬟看了王獲夫婦的屍體後，撲通跪地哭著：“侯爺，夫人！”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